佛家有所谓“贪、嗔、痴”三毒之说。套在大观园里看,紧紧围绕以宝玉同志为中心的正册十二钗们,甚至包括副册里香菱等、又副册里晴雯、袭人等等,“痴”字几乎人人均沾,个个难逃——大如黛玉葬花、湘云醉卧,小如晴雯撕扇、龄官画蔷之类,真是各花入各眼,各人有各痴,还都痴得既有创意又有逼格。
犯“嗔”的也不在少数,黛玉的各种使小性大家恐怕都看麻木了,温柔如宝玉,袭人还挨过他的窝心脚;贤淑似宝钗,对宝玉将她比作杨贵妃的一句玩笑话也“不由得大怒”。唯有一个“贪”字,几乎异口同声、即便不算独家专有也必定是首当其冲,要稳稳儿的落在那个人的头上——此何人哉?正是曹兄所谓脂粉英雄、今人俗称女汉子、洒家叫她“四不得”的主儿——琏二嫂子王熙凤。
枉费了,意悬悬半世心
何谓四不得?“爱不得也恨不得、忘不得又见不得”也。这话并非专对读者而言,书中人物怕也多有同感,连手都没摸着一下便为伊精尽而亡的贾瑞同志就是一个代表;活活被骗死的尤二姐是又一个代表⋯⋯第三个代表洒家不说了,自己找吧。
言归正传。如此令人爱恨夹缠的王熙凤,我们该为她泡一道什么茶呢?洒家倒丝毫不纠结——非大红袍莫属。道理有三:
好一似,荡悠悠三更梦
其一,名实相符
洒家请各位看官闭目冥想一下:你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王熙凤,穿的应该是什么衣服呢?
——没错!一定是大红袍对不对?(如果不是,洒家会委婉而坚决地告诉你,你想错了!)
我们先借着林妹妹的主观视角,来看书中王熙凤的出场:
“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,彩绣辉煌,恍若神妃仙子:头上带着金丝八宝攒珠髻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;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;裙边系着豆绿官绦,双衡比目玫瑰佩;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;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.一双丹凤三角眼,两弯柳叶吊梢眉,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粉面含春威不露,丹唇未启笑先闻。”
——看到了吗?“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”。
再借着刘姥姥的眼看一次:
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,围着攒珠勒子,穿着桃红撒花袄,石青刻丝灰鼠披风,大红洋绉银鼠皮裙,粉光脂艳,端端正正坐在那里,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。
——如何?“桃红撒花袄”。
除非哪位看官非要跟洒家掰扯“袄”不是“袍”,那洒家就会反问他:石头无嘴,怎能说话?这也太煞风景了不是?
事实上,包括前后两版电视剧《红楼梦》,王熙凤也多以红袍加身的形象出现。可见这是共识。所以,一见王熙凤就立即联想到大红袍,就和洒家一见薛宝钗便想起冷香丸,一见史湘云就想起烤鹿肉一样。
其二,情状相符
按说人非草木,洒家不该拿王熙凤和一株茶树相类比。但“茶”字不就是“人在草木间”吗?如果你了解了大红袍的历史,又真的理解了王熙凤在贾府貌似风光、其实尴尬的处境,便会惊诧于其中的惊人相似性。
大红袍为武夷岩茶无可置疑的第一名枞,是乌龙茶类的王者。其得名源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云云,度娘尽知,洒家不啰嗦了。
真正的大红袍,被公认的仅是天心岩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。最好的年份,茶叶产量也不过几百克。民国年间一斤就值64块银元,折当时大米4000斤,绝对的奢侈品。至于本朝开元以来,洒家只听说毛主席喝过,给尼克松还送过四两(这四两宝贝估计是白瞎了,尼克松不会兑上牛奶蜂蜜神马的喝了吧)。
这种稀罕物的稀罕劲儿和王熙凤的出身相当——“东海缺少白玉床,龙王来请金陵王”,听听!这是什么身价!而王熙凤在荣国府里身兼邢夫人儿媳、王夫人侄女的地位,正是她能够左右逢源、呼风唤雨的根本,协理宁国府则是她人生辉煌的顶点,正如当年那几株老茶树被红袍加身,荣耀无匹。
可是细察深究王熙凤,在其表面风光之下,其实一直深藏着一个比铁还冰冷坚硬的尴尬事实、致命痛脚——没儿子!无后!(巧姐儿不算!你懂的。)王熙凤的人生悲剧根源在此。你只有时刻不忘这一点,才能真正理解王熙凤的一切所作所为。
她贪。她泼。她辣。她甚至毒。不能说都是出于不得已,但确实都与此有关。在贾府这个侯门深海中,贾母高高在上,无人能及;王夫人妻以夫荣,又母以子贵,地位非凡而牢固;邢夫人虽无甚地位,毕竟是长媳,亦不可小视。同辈中的李纨,年轻守寡,娘家也没什么势力,看上去寡淡孤苦,可人家纵有万般无奈,只要一个贾兰就够了——根正苗红的贾政长孙!
这就是王熙凤和大红袍一大神似之处。天心岩九龙窠那几株神一样存在的大红袍,其实早已绝育,也是无后。我们今天满世界所见所闻的大红袍,是上世纪70年代农业技术专家采用无性繁殖技术培育的,有所谓二代、三代之说。这才终于让大红袍走下神坛,解了凡人对大红袍这种神物的相思,使你我得以亲近。
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算了卿卿性命
其三,性格相符
王熙凤固有种种不堪,可曹兄义无反顾地让她名列十二钗正册,何故?因为王熙凤真的是一个奇女子,她的能力、见识、霸气,不独在红楼梦的年代里是个异数,放在任何时空里,她都是一个难以自弃、无法掩藏的明星人物。
按冷子兴所云,她“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”。你倒是闷头想想,在整个《红楼梦》中,有没有一个男人的才干、魄力是能超过王熙凤的。她的自信、刚强、心思机灵、口才便捷、作风硬朗、为人爽利,皆因“自幼假充男儿教养”。不是堪比男人,是胜于男人——曹兄称其为脂粉英雄,所谓“英雄”,按字面的意思,就是男人中的男人;按今天的说法,就是公鸡中的战斗机。
王熙凤不大识字,搁在大观园这个文艺女青年群中,既吟不成诗,也做不得对,常遭戏谑讥笑。可她一生中唯一作的一句诗——“一夜北风紧”——却绝对令人印象深刻。而她最霸气的名言“拚着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”,百十年后还被“伟大领袖”一再引用。
《红楼梦》写了四百多个人物。如果把贾府中长幼、尊卑、亲疏、嫡庶、主奴等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比作一张网的话,王熙凤绝对居于这张网的核心之位,是全书人物关系的总枢纽——上有两辈公婆,中有无数叔嫂妯娌兄弟姐妹以至姨娘婢妾,下有一大群管家陪房奴仆丫环小厮等等,全靠着王熙凤勾连牵引。王熙凤这个形象的社会触角是最长的,可以越出贾府的门墙,可以伸向官府,可以伸向佛门,可以伸向宫廷等,也就是说从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,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是不可代替的、不可缺少的。
这种地位与大红袍在岩茶中的领袖地位相当。而大红袍的王者之气与王熙凤的霸气、大红袍制作工艺的复杂程度与王熙凤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多面性,都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最后,回到滋味上,品味大红袍的醇厚耐泡,余香绵长,和品读王熙凤的一唱三叹、扼腕遥想,也是一样一样的。